年夏末的一个夜晚,延庆旧县镇三里庄村安静得如同一个熟睡在摇篮里的婴孩。此时已是半夜,月色下的乡村朦朦胧胧,更增几分神秘。一个瘦长的黑影在夜色中穿梭健步疾行,旋即停在一户人家门前。昏黄的灯光映在窗棂上,屋中隐约传来妇人哄孩子入睡低声哼唱曲子的声音。
黑影在斑驳的门上轻轻地扣了几下。屋中的油灯瞬间熄灭了,接着传来惊恐的声音:“谁?”
“我,快开门。”
屋中的油灯亮了起来。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伴着急促的脚步,门“哐啷”一声被打开,一个面容姣好、满脸泪痕的妇人站在门口。
“别哭,我这不是回来了嘛。”黑影低声说着跨进屋,随手关好门。
妇人将门闩插好,跟着进屋,她拔下发髻上的簪子,熟练地拨动着油灯里的灯捻,顿时,室内亮堂了许多。
“树明,你半年都没回家了……”妇人说着,眼泪又不由自主地淌了下来。
“形势所迫啊!”汉子轻轻地走到土炕前,望着炕上睡熟的孩子,轻轻摸了摸孩子肉乎乎的小手,随即俯下身用带着胡茬的嘴唇亲了亲孩子粉嫩的小脸蛋。孩子身上那熟悉的奶香味让他沉醉,他本想一把抱起熟睡的孩子,可他忍住了。让孩子好好睡吧,在这战火纷飞的年代,能甜甜地睡上一觉,是被铁蹄蹂躏的中国人的梦想。
他回过身吹灭妇人手里的油灯,顺势把妇人抱进怀里。妇人像一只温顺的小羊,依偎在他宽阔而又温暖的胸前。
“元娥,家里的事辛苦你了。”
“说这个干嘛?”妇人推开他,“我给你做点吃的……”
“不饿。”他拉住妇人的手,侧身上了土炕。夫妻两人盘腿对坐,借着窗外清幽的月光畅谈起来
“元娥,最近鬼子、宪兵到处抓我。你要记住不管是谁问你,你都说李树明死了……”
妇人一把捂住对面汉子的嘴:“我不许你胡说!”
汉子轻轻地拉住妇人的手:“为了你和孩子,为了一家老小的安全,你必须这么说!”
妇人含着泪问:“那,那今后你是不是就不回家了?”
汉子没有回答,他又将妇人抱在怀中:“元娥,你听我说。你男人不会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,他不回家是为了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,为了不让小鬼子在咱家乡胡作非为。今后这世上没有李树明,只有马德。”
“马德?”妇人含糊地重复着。
“对!马德。”
这个改名为马德的男人原名叫李树明,年出生在延庆县旧县镇三里庄村,年考上乡村简易师范学校,毕业后被分配到延庆城北鲁庄村当教师。李树明家境殷实,加上教书有一份固定的收入,过着衣食无虞的生活。延庆沦陷后,日本鬼子烧杀淫掠,无所不为,看着同胞惨遭屠戮,李树明义愤填膺。年,共产党八路军从平西来到平北,他们亲民爱民、矢志抗日,深受百姓拥戴。李树明喜出望外,坚信这支队伍一定能带领老百姓冲破茫茫黑暗找到一条光明之路。年1月,在昌延联合县政府财政科长杨俊庭的介绍下,李树明正式加入了中国共产党,投入到抗战工作中。为了方便工作,更为了保护家人,李树明更名马德,与家人断绝了联系。
后来发生的事,证明他的担心并非多余。
年5月,敌人在中心区的山边建立了许多据点,严密封锁,实行三个月“大扫荡”。因此,昌延联合县县委研究决定,采取“跳跃”方式,从南山跳过敌人的封锁线,向妫水河及北山开辟新区。昌延联合县发展迅速,到年初,已有十三个区,三百二十九个行政村,人口八万余。县域南到昌平,北达龙赤,西接龙延怀,东连丰滦密,西南隔平绥路与平西的昌宛联合县相邻。新区东西长约三十五余公里,南北宽约三十余公里,面积约一千零五十多平方公里。这让日伪军万分惊恐,他们四处扫荡,抓捕共产党。
李树明当了八路军的消息很快被日本宪兵队、伪警察知道了。年夏天,日伪讨伐大队的一伙人来到李树明家,讨伐队汉奸屈花三拉着李之茂的衣领子问:“你儿子呢?”
李之茂吓得两腿打颤,磕磕绊绊地说:“走了。”
“走了?去哪儿了?”
“不知道啊!”
“不知道?他亲爹能不知道?!老东西,限你们三天交出你儿子,三天不交人,哼哼……”他指着身后的房子,“都给你烧了!”
一家人听了,吓得哆哆嗦嗦蜷缩在一处。
屈花三一把将抱着孩子的王元娥拉出来,吼道:“你是李树明的老婆?”
王元娥把头埋在胸前,吓得脸色惨白。
“你家男人当共产党,再不快找回来,一家都得死……”
“我男人死了……”王元娥大哭起来。
“真的死了?”屈花三咬牙切齿地问。
“死了,上月有人捎信来了,说死在外面了。”
“死了?死了也要看见尸首。”屈花三瞪着三角眼,恶狠狠地说,“再让你这老娘们多活几天。走!”
也许伪军相信了王元娥的话,他们觉得一个淳朴的农村妇女不会当着公公婆婆咒自己丈夫死。也许,他们愿意相信李树明真的已经死了。可是他们不知道,一个更响亮的名字——马德,让他们从此夜夜心惊胆颤、不能安眠。
此时的马德,又被任命为昌延联合县新开辟的十三区区长,负责昌平小汤山、秦城一带的革命工作。马德有文化,工作扎实认真,善于团结干部群众与敌人进行斗争,很快在各村成立党支队,组织起救国会、青救会、民兵等组织,受到十三区干部和广大群众称赞:“马区长好,马区长带领我们打土豪!”
年8月,马德从昌延联合县政府后七村开会回来,路过十三陵西庄户时,在苍茫的暮色中看到一片残垣断壁。烟熏火燎的房架上搭着片草帘,场院里散落着碎砖乱瓦。原本人丁兴旺的一个大村子,几经敌人扫荡洗劫,现在仅存四、五十户人家。马德的心里一阵酸楚,眼泪瞬间溢满眼眶,得早点把小鬼子赶出中国去,让老百姓过上踏实日子,自己也早日回家奉养老人,照顾妻儿。他对通讯员小王说:“欧洲、苏联要向德军反攻啦,中国大反攻的日子也快到了。日本鬼子是秋后的蚂蚱,蹦跶不了几天啦。”
山路崎岖,步履艰难。他和通讯员走到上庄区政府所在地时,天已经亮了,正赶上大家吃早饭。他刚端起一碗热腾腾的小米饭吃了两口,地下秘密交通员就急匆匆地进了屋。
“咋了?”
“您的一封鸡毛信。”
他打开信,上面写道:“日伪军讨伐队,大约三百多人,今天要到秦城抢劫粮食,进行扫荡,请做好一切准备。”
马德放下碗筷,赶紧召集区干部和游击队员进行布置:通知秦城的老百姓,把粮食藏起来,人畜向康陵园一带转移隐蔽;区游击队分成两队,一队向小汤山方向走,引诱迷惑敌人,一队在秦城的南、东打枪,然后再迂回撤到康陵园一带。
布置完毕,立即分头行动。
中午时分,从昌平方向开来几辆汽车,一路尘土飞扬。日伪军警三百多人,打着太阳旗,呼喊着冲进秦城。一进村,除了一个特务模样的人,空空的村中连一个人毛也没看见。日军一个当官的,一把拽住特务:“你的?人的?哪里去了?”
特务点头哈腰地献媚说:“太君,老乡可能向北边康陵园一带逃了,咱们追吧。”
这时,小汤山方向响起密集的枪声。
日本军官将指挥刀一指:“你的,错了,那边的枪响。”
日伪军匆匆忙忙地向小汤山方向追去。等他们到了小汤山,又听见秦城东面枪响,马上折向东追去。日伪军一会儿向北,一会儿向南,一会儿又向东,好一通折腾,跑了个腰酸腿软。
在秦城城南,日伪军追上了没来得及撤出战斗的游击队和民兵,双方交上了火。
马德正在这支殿后的游击队队伍里。他带领游击队员占领了一个小山岗,居高临下,打退了敌人的几次冲锋。十多具死尸横七竖八地躺在了山岗下。敌人越来越多,可游击队的子弹却不多了。马区长命令游击队:“顺着山岗钻树林转移,我来掩护!”
游击队王队长回答:“您是区长,您先撤,我掩护!”
马区长说:“你先撤!我掩护!”
这时,敌人已经快冲上山岗了:“抓活的……抓活的……”
呼喊声越来越近,越来越大。
马德急了,喊了一嗓子:“我命令你,快撤!”
王队长没有办法,抹了一把眼泪,带着队伍钻进山岗下的树林。马德和通讯员小王,为了拖住敌人,故意站到高处频繁射击,吸引敌人注意。直到战士们的身影都在密林中消失,马德和通讯员才准备撤离,他们边开枪边快速向树林边转移。几个疯狂扑上来的敌人被打倒了,可是一颗子弹也打中了马区长的大腿。马德扑通一声栽倒在地,鲜血从枪口处汩汩流出。
通讯员小王跑过来要背着他走。马德急了:“你不要管我,你快跑,告诉县委……”话还没说完,一颗子弹打入马德的胸膛,鲜血像泉水一样涌出来,洒在黄色的土地上……
增援的昌延联合县游击大队赶来了,将日伪军击退回昌平城里。当人们找到血泊中的马德时,他已经停止了呼吸。
“要为烈士报仇,要为马区长报仇!”这惊天动地的喊声,响彻十三区,响彻昌延大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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